华强北赛格广场写字楼的一间办公室里，36岁的王晓强背后，是两排墨绿色的置物架，架子上摆放着近千张硬盘，那些都是“尸体盘”——有关岁月的记忆被恢复提取后，损毁的硬盘留在了这里。
王晓强的职业，是数据恢复工程师，“对我们来说，修复的是冰冷的数据，对硬盘的主人来说，那里面都是热腾腾的故事”——有些是90年代的结婚光盘；有些是婚姻破碎后，需要呈给法庭的证据；有些是过世长辈的影像；有些是孩子刚出生时的照片……
做这一行，保密是第一要务。陈冠希的“艳照门”事件，让客户们的隐私保护意识大大提升。不过，把保密工作做到“谍战”级别的，是王晓强服务过的军事部门、机关单位，以及高科技企业。
硬盘下的人生百味
来我们这里恢复数据的客户，大多数都是特别着急的。有些人是要拿到第二天开会使用的PPT，有的人还有几个小时就要毕业答辩了，存着论文的硬盘出了问题。等待的过程中，不少人特别焦灼，在我们办公桌前转来转去。这种焦虑的情绪，其实很容易传递给我们。说实话，我更希望你把东西留下后离开，我们也能更专注地帮你处理问题。我印象比较深的，是一个女孩子，当时她在香港创业，来深圳看望男友的路途中，装着硬盘的箱子重重摔了一下，硬盘损伤得很厉害，那里面保存了她生意上所有的进账出账记录，而且还是孤本。女孩是哭着走进来的，我检查之后发现修复的可能性很少，她听到这个消息，整个人一下子在我面前晕倒了。最后我们通过技术手段，帮女孩恢复了一部分数据，这个其实很不容易，也算是运气比较好。她又通过其他途径补充了一些信息，总算没有影响生意的运转。我们华强北这边很多小商户，也是这样，自己的财务数据，就保存在一个U盘里。U盘的使用寿命一般不会太长，最后就只能拿过来修复。我还接待过一位中年女人，当时她的婚姻出了问题。可能因为生活不幸，她的精神状态，看起来已经出了问题。同一句话，她能不断地在你耳朵边重复来重复去。整个通宵给我打电话，追问数据恢复的进度，或者讲她的个人遭遇。 我遇到的客户当中，为离婚收集证据，要求恢复数据的人占了一部分，也不算特别多。家庭客户当中，更多的还是恢复家庭视频和照片。我这里收到很多受损的结婚光盘，最早的有90年代的拍摄的，其实光盘的保存时间很短，有些4、5年就氧化不能观看了。还有些是家里的长辈去世了，子女出于怀念，要把以前的老照片或者录像恢复出来。也有一些电影爱好者，他的硬盘里存了大量的高清电影，现在网上已经找不到这些资源了，他喜欢这个，就特别珍惜这些东西。我们接到过很多手机数据恢复的需求，特别是涉及到法律证据的。智能手机的数据恢复，成功率是非常低的，苹果系统几乎不行，安卓系统恢复的几率也很小。这个是整个行业，目前都解决不了的问题，它们的存储机制，就不允许有（恢复）这样的操作。“艳照门”这些事件出现后，客户对隐私问题也会更加谨慎。我们也遇到很多类似情况的，客户更多的是口头上提醒你，但不会要求签保密协议。其实，跟客户对话时，只要对方流露出保密的苗头，我们都会主动提出跟对方签保密协议。这一行，对保密性的要求是非常高的，这也是我们的职业道德。我们的数据恢复操作间，是不会让客人进去的，一台机器，可能同时要操作N个人的数据，也包括部队、公安的东西。从保密的角度来说，我们不该看人家的数据，但一点不看也不现实。我们做完技术恢复后，总要抽查恢复的效果，这是工作的一部分。当然，不少时候，你也会看到一些游走在利益灰色地带的东西，对我们来说，只要不触犯法律，我们不会去理会。我们公司是2014年成立的，给很多政府部门，电信等大企业都做过技术服务。公安部门的业务中，也会涉及到证据的恢复。军事、政府部门，以及高科技企业，对保密的要求是非常高的。有些高科技企业，需要修复的硬盘要专人接送。有时候跟政府部门合作的项目，可能价格就两三百块，但你也要签几十、上百页的保密合同。我们去某个部队驻地做过数据修复，工作完成后，出来时随身带的设备、工具，全部都得留下，一个小螺丝刀都不能带走，对方把所有的东西，折成现金赔偿我们的损失。还有一次，也是部队的订单。修复后的硬盘在运输途中，显示出现了异常情况。我们很紧张，立马报了案。很快，安全部门就来到我们办公室，马上启动了数据安全程序。事情很快查出来了，只是运输中出现了小失误，幸好，不是其他的情况。
我们经常被人家看做修电脑的，其实这是专业技术性行业，能做的好，需要非常强的技术经验，以及不断地学习积累。 但很多客户不理解，很多人一听报价就暴跳如雷，甚至直接就骂出来了，“我这硬盘才300块，你就要收几千块，甚至几万块”。但你真正需要的东西，不是硬盘，而是硬盘里的东西，报价是根据恢复难度来的。我们做修复，也不是换个零部件，需要去攻克很多技术难题。我有个朋友也是这样，他的公司一年营收几个亿，自己的年收入也有几百万，总是为几百块的数据修复费用，跟我磨来磨去。说实话，我们做技术的，一跟人讨价还价就头疼，可客户总是这样，你报价的价格他永远觉得高。
大家不理解，估计也是因为我们没有把故事讲好。
我们这行算是小众行业，2003年的时候，深圳只有3家做数据恢复的公司，这是行业内最早的一批“吃螃蟹的人”。同行当中，做得最大的一家在北京，已经上市了，整个公司才几十个人，他们现在基本上只接百万以上的政府订单，或者大企业订单。
你别看现在市面上，很多人都打着数据修复的牌子，像我们华强北的小柜台上也有很多。但业内相互认可的专业公司，也就几十家。我们平时接到的业务中，也有一些是那些小柜台转过来的。
我们公司在2017年到2019年，生意做得是非常好的。但疫情之后，业务下滑得非常厉害。以前一个下午，我办公室里至少能接待3、5个客户，疫情后大家的沟通都改成快递了，但是你看，下午一个快递都没有。
我们同行之间也聊过，大家的情况差不多。业务下滑的程度，跟政府公布的一些数据差不多。赛格这个楼，今年给我们免了三个月的租金，还有三个月，只需要交一半的租金，可见，大家的生意都不好做。
经济大环境不好，大家都是能省则省，家庭里有些影像要恢复，不着急的话，他就再拖拖，企业里的一些数据丢了，他觉得员工没以前那么忙，要不就手工再录入一次算了。
我前两年在抖音上也开个号，记录一些工作片段，前年就积累了两万多粉丝，但是我没有坚持做。我们有个视频，是讲光盘修复的，也不知道怎么回事，就在平台上火了。陆陆续续地，我们接到了很多修复光盘的订单，其中最多的就是记录婚礼的光盘。反正这个价格不贵，简单的也就二三百，大家愿意花这个钱，找回一些美好的家庭记忆。
生意现在是不好做，但这个工作我从大学时就开始做了，做到现在，已经把它当成了个人的一个事业。
大多数时候，我们接触到的就是“0101”这样的底层数据，它看起来冷冰冰的。但是对客户来说，这些数据可能是一段恋爱记忆、成长轨迹、天伦之乐，或者决定着公司命运的技术机密，甚至是关乎着国家安全的东西。